清嘉庆九年（1804年），塞上凉州（今武威）。
清应寺深处，一座砖泥封砌的碑亭已静立数百年。相传擅自开启碑亭会遭到厄运，因此寺内世代严守这一禁忌，无人敢妄动。
适逢学者张澍归乡，在看到这一密砌的碑亭后，史学家和金石学家的直觉与阅历告诉他：此中封存，绝非寻常。他求知心切，希望开启此亭，承诺如有灾祸由自己承担，决不连累旁人。
封砖卸落，如锁钥启转，一方高约2.6米、半圆碑首的巨碑默然显现。
一个尘封在历史中的王朝，随之走到世人面前。
▲清代学者张澍伫立亭前。（图片来源：纪录片《神秘的西夏》）
（一）孤碑惊世，双文合璧
张澍走近一看，只见高大的碑身双面镌文：汉字一面清晰可辨，载护国寺感通塔重修之事；另一面的文字则繁冗非常，让博学多识的张澍也无法识别。
虽有建碑年款“天祐民安五年”为线索，但翻遍正史，历代年号中却无此四字。
终于，他在《宋史·夏国传》中觅得关键：天祐民安年间，夏与宋“辨两国界”。历史的线索倏然扣合——
“夏”，即西夏，乃党项族所建王朝，与宋辽金鼎峙，雄踞西北近二百年，直至遭成吉思汗征伐后倾覆（1227年）。由于未有官修正史，西夏一度埋藏在青史之中。
“天祐民安”，正是西夏崇宗的年号。而那奇文，则是湮没已久的西夏国书——西夏文。
▲汉文碑身“天祐民安”四字。（图片来源：纪录片《神秘的西夏》）
▲公元1111年，西夏疆域图。（图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至于立碑缘由，则源于天祐民安三年（1092年）发生在凉州的大地震。西夏皇家护国寺内，相传为阿育王所筑的感通塔，震后倾斜。笃佛的西夏梁太后与幼主乾顺，视此为佛示，遂敕令重修。于天祐民安五年（1094年）重立“焕然如新”之塔。
为彰此功德，西夏效法中原，立碑刻铭，以夏汉双语镌刻于碑身两面，是为《凉州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也称“西夏碑”）。
▲凉州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图片来源：武威市西夏博物馆）
碑身正面以西夏文篆书题名，两行八字，意为“敕建感应塔之碑文”，正文为西夏文楷书，28行，满行65字，详载感通塔诸多灵应祥瑞之事，盛赞重修后“金碧相间”“焕然如新”之景；背面则刻汉文：篆额“凉州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铭”，正文为汉文楷书，共26行，满行76字。两面的文字内容大体相同，但也并非互译，在叙事前后、详略等方面有所不同。
双璧辉映，共构一份完整而珍贵的历史实录。
然而，西夏被元所灭后，昔日“辅郡”西凉府内宫阙典籍尽焚于战火，幸得有心之人砌亭封碑，护此孤珍于废墟。明代建清应寺时移碑深藏，静待有识之士为其“解除封印”。
▲凉州大云寺。始建于前凉，西夏时改为皇家护国寺，元末毁于兵燹，明代永乐皇帝赐建“清应禅寺”，大云寺至此分为两个寺院，东为大云寺，西为清应寺。清代“凉州八景”之“大云晓钟”即为凉州大云寺名胜写照。（图片来源：武威市西夏博物馆）
（二）锁钥互证，秘文重光
文字，乃构建文明、传承精神的重要载体。渡尽劫波的西夏碑重现世间，世人方得见西夏文字真容，进而重新追溯这个神秘王朝曾经创造的灿烂文明。
1036年西夏立国前夕，“性雄毅，多大略。晓浮图学，通蕃汉文”的西夏开国皇帝元昊为巩固西夏根基，敕令重臣野利仁荣创制国字。
《宋史·夏国传》载，元昊命其“演绎蕃书”，成字十二卷，“形体方整类八分，而画颇重复”，并用以纪事译经。
▲创制西夏文字。（图片来源：纪录片《神秘的西夏》）
野利仁荣以党项羌语为基础，借鉴汉字造字法创制了六千余个西夏文字。其形近汉字而神韵自成，笔画繁密，真草隶篆诸体皆备。属于表意文字，语言上属汉藏语系羌语支。
随后，元昊下令尊西夏文为官方文字，并要求从典章律法、佛儒经籍，到契约钱币、外交文书、诗歌文学，皆用西夏文书写。
以西夏文创制应用为契机，西夏也同步进入了繁荣旺盛的文化发展期。
▲西夏文佛经《吉祥遍至口和本续》。（ 图片来源：宁夏博物馆）
然而，随着1227年蒙古灭夏，西夏都城兴庆府遭焚，史籍尽毁。元修宋、辽、金三史，却没为西夏立专史，仅附列传，致使西夏文明湮没于正史之外。
同时，因地处边陲，西夏典籍罕传中原，文字相应也渐趋神秘。至明中叶，随着民族分散杂居、融合加速，西夏文实用功能渐失。及至清代后西夏文传承彻底断裂，史籍失载，终成无人能识之“死文字”。
▲保定莲池书院西夏文经幢（1502年），实证西夏文至少沿用至明中叶。（图片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西夏感通塔碑之所以有着“启锁”之功，正在于碑身夏汉双文合璧、长篇对照同述一事，为破译西夏文提供了最直接可靠的样本。
学者通过逐字比对两种文本，得以解读字义、推演语法，初窥西夏文奥秘。西夏碑之拓片，也由此成为国际学界鉴定西夏文之“金石标尺”。
▲英国汉学家伟烈亚力曾误将居庸关云台六体刻经中的西夏文判为“女真小字”。直到1895年英国人卜士礼和1898年法国人德维利亚借助凉州西夏碑拓片详加考辨，方廓清其为西夏文。 图为居庸关云台券洞内的西夏文铭文。（图片来源：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1909年，距离西夏碑被发现的100多年以后，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出土了《番汉合时掌中珠》。这部系统对照汉夏文及音读的双解词典，与西夏碑双翼相辅：词典释字词音义，碑铭证篇章语境，共奠西夏文研究之基，由此开启了后世学者对西夏文的考释解读之路。
▲《番汉合时掌中珠》书影。此书是西夏人骨勒茂才编写的西夏文、汉文双语双解字典。（图片来源：武威市西夏博物馆）
随着后续文献刊布及学术接力，西夏学渐成体系，不仅破译了文字本身，更透过文字揭示了西夏多民族共存的历史实态，实证了其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的独特坐标。
（三）交融共铸，答古问今
透过斑驳碑文，纵观西夏文明，其自始至终深刻折射“交融共造”特质，映照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脉络：
西夏文对汉文字的借鉴蕴含着和谐交融的治理智慧——西夏碑双文并立构筑理解之桥，以互释消弭隔阂，彰显追求共存的政治远见。
此外，西夏文的应用传播更凸显了西夏主动融入中华文明主脉的意向。据《宋史·夏国传》记载，元昊建国伊始，即把从中原输入的典籍《孝经》《尔雅》等译成西夏文，将中原伦理政治转化为治国基石。
在此共造格局下，交融亦成文明反哺。西夏所创卓越成果，丰富中华智慧宝库；边缘与中心创造性互动，共拓华夏文明内涵。
▲为传播文化，西夏效仿并创新中原印刷术，遗存世上最早泥、木活字实物。图为泥活字版本。（图片来源：武威日报）
随着西夏陵申遗成功，西夏王朝的历史也迎来了更多关注。守护与研究西夏文明，令“冷门”不冷、“绝学”有继，早已超越学术范畴，汇流成了“何以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者简介：马啸云，西北民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博士研究生，西北民族大学社会发展与中国式现代化研究中心（甘肃高校新型智库）助理研究员。刘 荣（通讯作者），西北民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北民族大学社会发展与中国式现代化研究中心（甘肃高校新型智库）研究员。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5年甘肃省高校研究生“创新之星”项目“韧性视角下河西走廊生态移民社区‘三元空间’再造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025CXZX-222）”和西北民族大学2024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与实践研究专项）“西北民族地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经验与路径研究（项目编号：3192024126-02）”的阶段性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