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将军,一块石刻,一个不朽的念想
来源:海勃湾区民委 发布日期:2025-10-16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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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巅,云雾缭绕,是传说中通天的道路。秦始皇遣五大夫来此问道求药,尕日塘秦刻石便是人与苍穹的对话。

在尕日塘秦刻石西北的2000多公里之外的新疆,又是另一番景象:天山峡谷中没有云兴雾涌,唯有烈日炙烤荒凉。一块汉代石刻,如被时光遗忘的名片,在这里静静伫立了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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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峡谷中的刘平国石刻遗址(图片来源:文汇报)

如果说尕日塘秦刻石是写给天的神话,那么这块藏于天山的汉代石刻,则是留给人间的谜案。一位将军,几行铭文,到底封印着多少被黄沙掩埋的西域故事?

(一)名字疑云 —— 龟兹将军为何叫“刘平国”? 

石刻的主角叫刘平国。如果抹去他“龟兹左将军”的头衔,听起来倒像一位汉族官员——“平国”两字的重名率,恐怕比“建国”“建军”不低。这样的名字竟出现在两千年前的西域,首先就是重大疑窦。

石刻碑文不长,抄录在此——

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家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夏羌石当卑程阿羌等六人共来作列亭从(得)□谷关八月一日始斲山石作孔至十日止坚固万岁人民喜长寿亿年宜子孙永寿四年八月甲戌朔十二日乙酉直建纪此东乌累关城皆将军所作也京兆长安淳于伯隗此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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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国石刻清代拓本,字迹已然模糊不清(图片来源:文汇报)

“刘平国”这三个字的由来,堪称一桩有趣的悬案。学者们各自考证,争论不休:这究竟是一个龟兹名的音译,还是一位西域将领慕华风尚的体现?

历史学家马雍主张前者。他认为“刘平国”可能源自某个多音节龟兹语名字的首音。然而,这说法实在有违直感——两汉那些音译的胡名比比皆是,“冒顿”“军须靡”“狐鹿姑”……其风格与“刘平国”相去太远。

王国维和更多学者则认为是后者。西汉的龟兹王绛宾是一位执意“汉化”的领袖,在其治下,宫廷中“出入传呼,撞钟伐鼓”,衣冠礼仪皆效汉家风度。一名位高权重的将军为自己取个寓意“平靖家国”的汉名,不仅当时的是风尚,更是一种身份的自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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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故城(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二)边防谜团 —— 烽火台为谁而建? 

刘平国石刻是个“记功碑”,不过与“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赫赫战功相比,“作列亭”的功业实在有些不值一提。

所谓“列亭”,其实就是用于警戒候望的烽火台链。这绵延的“列亭”,如同一串警惕的眼睛,日夜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但它们究竟在防范谁?这成了缠绕在碑文之上的又一重千古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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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火台(图片来源:新疆人文地理)

从逻辑上说,龟兹的宿敌是匈奴。但历史的吊诡之处正在于此:史书明确记载,在刘平国刻石的那个年代,匈奴的势力早已远离西域。建造烽火台时,敌人已不在视野之内。那么,刘平国和他的将士,究竟在防备着什么?

要解释这个问题,就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汉代西域格局。张骞凿空西域,目的就是联合诸国,夹击匈奴。但匈奴又岂会甘心将绿洲与商路拱手相让?于是,汉匈双方便在此长期拉锯。

起初,散落在绿洲上的城邦小国,如风中草芥,在汉匈力量的消长间艰难摇摆。但时间尘埃落定,天平却清晰地倾向了汉朝一方。这其中既有对中原文化高地的向往,也不乏匈奴统治凶残暴虐的因素——匈奴设僮仆都尉管理西域,从名称就可以看出,匈奴视西域诸国及民众为奴隶。

西域小国的人口不过数万,精绝的国王甚至要参与审判民间日常纠纷——其权限恐怕只介于中原县官与乡绅之间。这般微末之力,显然难以承受匈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的无限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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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因带队盗掘尼雅遗址,由此发现了震惊世界的精绝古城(图片来源:大英博物馆)

相较之下,汉朝经略西域的工具箱里有更多元的选择——有往来流通的财富,维系血脉的和亲,以及令人心折的汉家典章仪轨。

随着匈奴分裂,南匈奴渐次融入中原,北匈奴踏上了西迁之路。他们的第一站是伊犁河流域——与龟兹仅隔着一道天山山脉。双方本就敌对,又隔山相望,当然会互相警惕。

汉军对北匈奴的追击没有停止。公元151年,蒲类海(今巴里坤湖)畔,汉将司马达与北匈奴呼衍王爆发了一场惨烈的血战。呼衍王最终率领残部逃离伊犁河流域,继续远遁药杀水(今锡尔河)附近。这场战役,成为了汉军在西域对北匈奴的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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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匈奴兵败西迁第一站是与龟兹隔着天山的伊犁河流域(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再回到公元158年,刘平国率队凿石列亭。此时,北匈奴的骑影确已从西域消失。然而,那场决定命运的大战,才仅仅过去了七年。对于刘平国而言,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他无从预知北匈奴是否从此一去不返,只能秉持着一位边将最本能的职责,筑起烽燧,警醒地望向北方那片寂静的、却可能随时卷起风暴的天空。

刘平国“作列亭”,守望的不仅是一个已然远去的强敌,也是一个必将到来的未来:西域汉代以来自发而持续的“向东看”。这种选择不是源于一时一地的军事压力,而是在比较与权衡中,投入更高级、更稳定文明秩序的怀抱。

(三)不朽执念 —— 他为何在天山刻石铭功? 

在中国古人心中,“圣贤”是精神的至高穹顶。按照《中国历代帝王世系年表》所载,帝王不过四百多位——这里还排除了大量草头天子。而“圣贤”即便按照最宽松的标准,恐怕也不到两位数。

古人为“圣贤”立下“三不朽”的标准。但真正青史留名太难,于是很多人另辟蹊径,寻找一种“不朽”的材料——石头。秦始皇帝横扫六合,七度刻石以彰功业;后世文士亦纷纷效仿,以勒石纪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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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日塘秦刻石”石刻(图片来源:中国新闻网)

有趣的是,这中原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的文化风尚,却被刘平国的刻刀,郑重地带到了天山脚下。

过去学者研究西域与中原的交融,多着眼于贸易往来与制度模仿。刘平国石刻给了我们新的视角——中原的价值观人生观,对西域的影响或许更为直接深远。

回溯汉代,中原世家门阀垄断上升通道,无数寒门子弟的进取之路被阻断。于是,广袤的西域便成了他们实现抱负的“热土”。班超在此投笔从戎,成就万里封侯;陈汤为求功业,甚至不惜“卷”到矫诏发兵,一举斩杀匈奴单于。纵观历任西域长官,从常惠到郑吉,多是出身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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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汤万里斩杀郅支单于(AI制图)

如此炽烈的建功立业雄心,对西域人价值观的冲击不言而喻。龟兹邻近西域都护府,受中原文化熏陶最深,其上层精英对“勒石纪功”精神的认同,也就不难理解。因此,刘平国将自己的功业付之石刻,以求万世留名,正是这种文化深度交融下的一个必然选择。

两千年雨打风吹,“刘平国”这个充满家国情怀的名字,依然刻在天山的岩石上。他主持修建的列亭烽燧,早已化作土丘,融入了这片他曾经守护的土地。而那方记录着“作列亭”功业的石刻,却在风沙中屹立至今,成为丝绸之路上的精神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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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国治关城诵石刻遗址(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从取一个汉名,到修筑边塞工事,再到以最中原的方式勒石纪功——刘平国个人的选择,恰是西域文明向东凝望的缩影。这不是强权的印记,而是文明的共鸣;这是历史的偶然,更是文化的必然——中原文化起步既早,积淀尤深,自然成为周边民众向往与效法的楷模。这种文明的向心力,正如人慕高贤、水趋深谷,是一种超越征伐的历史动力。

当我们在博物馆的灯光下端详这片石刻的拓本,仿佛还能听见凿子敲击岩石的清脆回响。那是一个边关将军对不朽的渴望,也是一个时代对文明共同体的最深情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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